脫下傳奇的假面-讀懷特《永恆之王-亞瑟王傳奇》

Jacky Avocado Tao
8 min readAug 23,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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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因為準備研究所才讀它的,但亞瑟王的故事片段好像也伴隨著我們長大:大家都熟知的石中劍、巫師梅林和圓桌武士,更進階的讀者,或桌遊《阿瓦隆》的重度玩家可能會認識蘭斯洛特(Lancelot)、莫桀(Mordred)等角色。

大家認識的亞瑟王多半仍有濃濃的傳奇色彩,但在懷特的書中,他們都只是凡人而已,只是被拋擲到命運的輪中,成了命運要他們成為的人,這樣的設定或許也和全書蟄伏的悲劇性息息相關。

故事大綱

整本書大略分成四章,第一章的石中劍講的是在成為國王前,亞瑟(書中暱稱小亞)的故事。其中有不少段落是梅林藉由讓小瓦變成不同的生物(螞蟻、鷹隼、雁)等來教育他,乍讀之下會很無聊,我也曾經想要放棄。但讀到後面,這些化身的片段都成了梅林教育核心的一大部分,也是亞瑟王統治的理念:換個角度思考。這個結論讀起來可能很荒謬,不過把這個格言放到亞瑟王的歷史脈絡來看,卻有跨時代的意義:那是個莊園經濟的年代,階級間的分際相當嚴格,而中古時期最為人稱道的「騎士精神」早已淪為一種鬥爭型態。亞瑟王和他的圓桌武士就是為了復興騎士精神而生,他們應該為了解人民苦厄而戰,應該為了領主和心上人的榮譽而決鬥。後面三章可以說是繞著這個核心教條展開。

但當那些騎士精神的破壞者都已經被消滅殆盡,這些圓桌武士們又該何去何從?

這不單單是個關於英格蘭走向現代化的傳奇事蹟,更是日常生活中相當實際的問題。當一個為了反對權威或腐敗的組織完成它的階段性目的之後,未來又該如何呢:它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它本來要反對的樣子。

圓桌武士們無可避免地成為另一種競技(sportsmanship),騎士之間計較著誰拯救的人民多,誰屠殺的怪獸多。或許就像時代力量進入國會前嚷著要終結協商政治,但日前傳出他們也受到協商的好處,因而招惹非議。亞瑟王當然也意識到了,不過要如何使這些騎士轉移注意力呢?宗教的力量在此時介入,亞瑟王讓他們去尋找聖杯。但那終究只是短暫的,最後亞瑟決定引進法律來管束這些騎士,也象徵著英格蘭進入法治的年代。

惡星戀人-蘭斯與桂妮

交代完亞瑟王,接下來要談的當然是「殘缺騎士」蘭斯洛特和王后桂妮薇的戀情。為什麼兩人會相戀呢?懷特給了一種解釋:桂妮薇是蘭斯洛特唯一不小心傷害過的女人。這對自幼受亞瑟騎士精神陶冶的蘭斯來說是不可原諒的事,而或許是基於某種補償心態,讓他愛上桂妮的。作者對這對惡星戀人(star-crossed lovers)的心境描寫相當細膩,讓我讀一讀都很想畫線,這裡也簡單摘錄幾段。

然而,曾幾何時,我們每個人都赤裸裸地站在這世界面前,眼前的人生是一連串問題,受到我們密切而熱切的關注。曾幾何時,尋求上帝是否確實存在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對那些要面對現世的人來說,來生存在與否至關重大,因為那會決定她此生的生活方式。曾幾何時,對我們火熱的軀體來說,自由戀愛與天主教道德觀對立的問題,就像有一把槍讓我們的腦袋開花一樣重要。而在更早之前,曾幾何時,我們以我們的靈魂測度世界是什麼,愛是什麼,而我們自己又是什麼。

在我們的到第七感之後,這些問題和感覺都會逐漸消失不見。步入中年的人,能夠毫無困難地在信仰上帝和觸犯戒律之間取得平衡。事實上,第七感會慢慢殺死其餘感覺,因此最後戒律根本不算什麼問題。我們再也看不見、感覺不到、聽不見它們了。曾經喜愛的軀體、尋求的真理、質疑的上帝,我們從此耳聾目盲,無所知覺。我們現在正在最後一感的保護之下,以安全而無意識的調和走向無可避免的死亡。

-p.341-342

亞瑟的感覺是這場宮廷悲劇的最後一個環節。他的成長過程完美無缺,這對他本身來說是種不幸。他的老師指導他的方式就像他在子宮內接受教育,在那裡,他以魚類到哺乳類的姿態來體驗人類歷史。同時,他也像個在子宮裡的孩子一樣受到愛的保護。這樣的教育造成的影響就是,他在成長過程中沒有獲得任何有用的生活技能-沒有惡意、虛榮,沒有懷疑、殘酷,甚至沒有一般程度的自私。在他看來,嫉妒可說是最不名譽的惡行。可悲的是,他既無法恨他的朋友,也無法折磨他的妻子。他得到太多愛與信任,而他也擅長對別人付出愛與信任。

亞瑟並不是那些動機玄奧到可以拿來詳細解剖的有趣角色,他只是個單純而情感豐沛的男人,因為梅林相信愛與單純有其存在價值。

-p.351–352

他(蘭斯洛特)不覺得她那身愚蠢的華服俗不可耐,反而感到貼心。那個女孩還在那裡,對她來說,在破碎的胭脂障壁之後的她仍有吸引力。她勇敢對外宣告:我不會被打敗!在拙陋的媚態和有失莊重的服裝底下,有個人類正在呼救。那雙眼睛困惑地說著:是我,我就在這裡面,他們對我做了什麼?我不會屈服。她一部分的靈魂明白,這股力量讓她動彈不得,使她痛恨不已,她想要單用她的眼睛去擁抱她的愛人。她的眼睛訴說著:別看這些東西了,看著我,我還在這裡,就在這雙眼睛裡。看看正在囚牢中的我吧,救我出來。而她靈魂的另一部分則說:我才不老,這都是幻覺。我打扮得很美麗。你看,我的一舉一動都像個年輕人,我會打敗歲月大軍。

-p.421

然後這整段我就用這些可能有點詞不達意的引文帶過了。對於沒有讀過書或不熟悉蘭斯與桂妮之間分合的人來說,我是相當不負責任的,但是我必須以一個較全知的角度說,這本小說最精采的地方就在他們兩人的糾葛裡。

寫到這裡,我也有發現這整篇和本來網誌預期的風格不太一樣。或許是因為這本書一開始對我來說就比較偏研究用書,再來就是對於這樣比較強烈史實性質的東西,能夠額外延伸的並不多,所以就讓它變成這樣吧。

這裡提前預告一下,下一本書要寫的,是恰逢我兩次身體出現小警報時剛好都在讀的,卡謬的《異鄉人》,或許到時候又可以回歸本業。

亞瑟的悲劇

在一開始的時候提到過,全書蟄伏著一股悲劇氣息。這除了和前面提到,梅林對亞瑟的理想主義式教育相關外,其實導火線是全書的第二章「空暗女王」,亞瑟和她自己同父異母的姊姊生下了一個孩子,也就是在王朝最後起兵反叛的莫桀。

如果這時候回頭用希臘悲劇的標準來看亞瑟王的一生,我們會看到什麼呢?亞瑟受的教育塑造了他天生的性格,使他猶如白紙一般,講好聽一點是天真,難聽一點就是無知。他不像伊底帕斯王有過度強烈的情緒起伏(而他也是因為這點而應驗了弒父娶母的預言),但因為他的「無動於衷」,使他在不知不覺間逾越了倫理的界線。但我們真能毫無顧忌地對他丟石頭嗎?恐怕沒辦法。對於伊底帕斯,我們或許會責怪他太衝動太愛現,但亞瑟呢,或是他的老師梅林呢?他們只是一群理想主義者,一群認為愛和信任可以是一切的理想主義者。在王國的早期他們確實成功了,但是之後呢?我們又能忍心說這樣的信仰是錯的嗎?那何嘗不是人人想望的烏托邦呢,只是被現實屢次拋擲讓我們認清了,單憑理想是不能闖蕩天涯的。我們就是一群提早配備的書中「第七感」的早熟人,但值得慶幸的是,當我們看到仍有人這樣常識時,我們臉上不是惡質的笑,而是一種過來人的心領神會。

後設的敘事者與餘論

整本書有些惱人,但又值得尋味的,是懷特屢屢以後設的敘事者岔出來說些話。

在現代,如果是非晦澀不明,正義又難以伸張,雙方會雇用律師,以辯論得出結論;而在那個年代,上流階級會僱用戰士,以打鬥的方式來解決問題。-p.441

或者

如果你想看圓桌騎士出發尋找聖杯的過程;想看加拉罕抵達的驚奇場面,而桂妮薇出於好奇、嫉妒和恐懼等錯綜複雜的心思,竟半認真地起意勾引他;想看宮廷最後的晚餐,彼時雷聲響起,還有日光、覆蓋的器皿和瀰漫整座大廳的甜香氣息-如果你想看這些,你得去看馬洛禮(Sir Thomas Malory, Morte Darthur)的敘述。

這種和《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相似的後設敘事者,讓我在開始讀的時候就寫下,這是基於一種嘲諷,抑或是懷舊的心態呢

興許是後者吧。對於一個英格蘭現代化傳奇的重構,以及在現今民主政治紊亂無解的情況下,亞瑟王的故事或許提供我們一種慰藉。

但仔細想想,亞瑟王朝最終走向法治,也儼然是往民主過渡的狀態。如果莫桀不起兵反叛,或許有一天亞瑟終要退位,成為現今英國的魁儡王權吧。再久一點之後,英國也會碰到民主政治的缺點,諸如效率低落,或是行政立法之間彼此掣肘的問題,那時候的人民會不會像現在的美國或兩年前的台北市,渴望一個「強人」來執政呢?

川普和柯P現象反映的或許是這樣的渴望吧。還記得在大三的台灣政治課堂上,我問了一個來自大陸的學長,改良式的共產主義,或是某種類似的強人型態,會不會是民主弊病的解答呢?那時老師在一旁說,人們或許會這樣渴望,但大把權力在握總是危險的,那是因為我們沒經過那個年代,不會曉得權力能擴張成什麼模樣。

有時候,也許讓傳奇停在某個時間,像保鮮花那樣停在最美的樣子就好。多說了,就不那麼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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