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道德?《良善之地》的倫理學分析(雷)

Jacky Avocado Tao
10 min readFeb 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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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https://thepoptopic.com/the-good-place-review/

說在前頭:本文毫不留情的暴雷,尤其是我認為極度影響觀賞體驗的雷,所以如果沒有至少看過第一季,請先去看完再來。

《良善之地》(The Good Place)是近年來相當獨特的喜劇。在這一集 20 分鐘的美劇中不但有經典的哲學思想實驗(台車問題)和反思,更加入了教室情境的哲學課程,而讓人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在開始談論本文想處理的主題前,先給點前情提要:主角 Eleanor 死後發現自己身在良善之地,但她在世時根本稱不上一個好人,於是她決定盡其所能的在這裡變成一個好人,而她的靈魂伴侶 Chidi 碰巧是個道德哲學教授,因此一趟向善的旅程就開始了。

這裡所謂的良善之地並不是基督教的天堂或佛教的西方極樂世界,在第一集中,良善之地的建築師 Michael 就明說了,這不是一個宗教性的存在,而評定的方式是,有一套完整的機制將我們在世的所做所為評分,然後根據總分的正負高低決定要去良善之地或下到罪惡之地(The Bad Place)。

評分機制。圖片來源:http://www.jeremysexton.net/blog/2017/10/27/the-bad-news-of-the-good-place

如上圖所示,終結奴隸制度的林肯想當然而加了 81 萬分,而進行大屠殺的希特勒則必然在罪惡之地永不得翻身(不過怎麼只扣 43 萬分?這也是可以討論的地方)。不過撇去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我們的日常做為是怎麼被評分的?比方終生克里夫蘭布朗粉(美式足球隊)是 +53,支持紐約洋基(美國職棒)就要 -99 分,標準何在?這問題在後面的討論中也至關重要。

在這個世界裡,Eleanor 和 Chidi 便遭遇了慈善家 Tahani 與來自台灣的和尚江宇。但第一季的最後我們卻發現,這根本不是良善之地,而是偽裝成良善之地的罪惡之地,其用意在於取代傳統的酷刑,而讓這四個人類彼此折磨。換句話說,在這四個人之中看似好人的 Chidi 和 Tahani,也有讓他/她置身於罪惡之地的重大缺失,而我們就從 Chidi 的情況切入,審視道德知識與道德行為間的差距。

知易行難與思想實驗的限制

正在講授希臘三哲的 Chidi。圖片來源:https://lifehacker.com/what-the-good-place-can-teach-you-about-morality-1820184155

應該不會有人抱持著「學習倫理學就可以變得更有道德」或者「倫理學教授會更有道德」這樣的天真想法吧?如果還有,沒關係,Chidi 就是來打破你的迷思的。儘管他可以對所有理論家的思想侃侃而談,他在生活中卻完全無法做決定。正是這種連買個馬芬都要猶豫再三的態度,讓他帶給身邊的人劇大的困擾,而這也是他被送入偽良善之地的原因。

Chidi 一定也意識到自己知行之間的不一致,因此他耗費 18 年仍未完成的 3000 餘頁巨著便叫《人性與非人本色:現代社會之實際倫理》(Who We Are And Who We Are Not: Practical Ethics And Their Application in The Modern World),也就說,他嘗試藉由書寫讓倫理原則能實際運用在現實世界中,不過顯然失敗了。

至於為什麼知而不行呢?我們以第二季的台車問題為例(S2 E5):

台車問題節錄。

身為高等生靈的 Michael 一直無法用人類的思維去分析台車問題,因此他要求 Chidi 給他正確答案,對此 Chidi 表示沒有正解才是這個思想實驗有趣的地方。Michael 為了更切身體會(當然也有折磨 Chidi 的意圖),模擬了台車情境,讓 Chidi 擔任駕駛員並不斷體驗血肉模糊的感覺,他表示,「如果沒有賭注,一切都只是思想實驗而已。」熟悉台車問題的人都知道,一開始的起手式是問要撞一個人還是撞五個人,在多數人選擇前者的情況下,問題變成撞一個認識的人,還是撞五個陌生人;或者,今天你不是駕駛,而是一個天橋上的路人,可以選擇要不要把一個胖子推下去讓火車不撞上那五個人。總之變化千百種,重點在於凸顯不同情境下,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決定也不同。傳統的效益論(撞一救五)在胖子例子中就行不通了,而 Michael 顯然並不滿足於這種純思辨的樂趣。到頭來,思想實驗再怎麼逼真,你再怎麼將鐵軌上的人置換上暗戀對象、父母或孩子的臉,終究不是真實,因此三心二意是常態,正如林遠澤在《儒家後習俗責任倫理學的理念》一書中所說:

現實的生活情境並非是假設中的理想情境,我們無法保證在道德實踐中,不會遇到「遭憂受苦、死亡與不正義」的種種打擊。這將使我發現,人類的實踐能力實在太有限,無論再如何努力實踐道德,命運的擺布終究會使人徒勞而無功。(30-31)

因為思想實驗終究只停留在想像,理論的複雜性與曖昧性就變得值得玩味,但可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必須做決定。你大可像詩人 Linda Pastan 在 "Ethics" 一詩中調皮地問老師,為什麼不讓當事人決定要救老婦人還是救名畫就好?這種挑戰思想實驗預設的嘗試,當然某種程度上是在逃避責任,而敘事者也要到自己成為那個老婦人時,才能真正設身處地去設想當時的思想實驗:

This fall in a real museum I stand/before a real Rembrandt, old woman,/or nearly so, myself. The colors/within this frame are darker than autumn,/darker even than winter — the browns of earth,/though earth’s most radiant elements burn/through the canvas. I know now that woman/and painting and season are almost one/and all beyond saving by children.

這裡詩人加入了「時間」的向度,不只抒發年華老去之感,更將過往年輕時期三心二意的道德難題複雜化,而這是課堂上的自己不會也不可能理解的。

那要怎麼面對知行不一的困境呢?林遠澤在書中接著寫道:

我們因而難免會在「我為何要行道德?」的質疑中,陷入生命無意義的虛無主義中。這時我們若非回退到追求慾望滿足的個人享樂主義,否則就是必須借助宗教的生命終極關懷,以為道德實踐是使生命終究有意義的活動提供說明。(30-31)

在第一季最終集,Michael 揭露這並非良善之地後,抹去了四個人類的記憶以重新來過。第二季一開始,偽良善之地 2.0 似乎順利,但很快又露了餡。接下來便是 800 多次的不斷嘗試,甚至到第三季,他們獲得法官的首肯回到人間,而 Michael 被迫在這些未死之人前揭示死後世界的原則(S3 E4),這也使一行人不論再做多少善事,動機都已經不純粹,因此注定無法抵達真正的良善之地。前面提到,這齣劇的良善/罪惡並沒有宗教色彩,所以顯然無法挪用林遠澤的詮釋。不過為什麼在知道這些事後,他們仍嘗試行善?

Eleanor 一次次意識到自己原來在罪惡之地。

《良善之地》在此走了一個(有效且合乎劇情發展的)老路:Eleanor 在為惡之際掙扎了,最後決定為善(當然這裡積極樂觀的預設了善的種子會發芽),得到對方稱讚之餘,也讓其他人快樂。因此她在這集最後意識到,即使自己無法進入良善之地,還是可以幫助別人進去,所以接下來幾集,我們就看著四個角色各自和生命中的重要他人和解,讓他們不再懷抱仇恨而得以走向良善之地。有些人可能認為這裡的轉折太過大愛慈悲,但試想,如果來世已經要受苦了,活著的時候就快樂點吧?

由此可見,在目前的《良善之地》中,並不是以宗教性來賦予道德實踐之生命意義,而是在來世決定論下,現實生活自由意志的最糟運用(借用 S3 E7標題)。如 Michael 所說,如果連現實生活都是決定論,人們毫無自由意志可言,那使他人走向良善之地的計畫就是毫無意義的。

好人難做

這齣劇另一個值得玩味的問題,是一行人發現已經有五百年沒有人進入良善之地。起初 Michael 認為是罪惡之地入侵了負責計算點數的會計室,但在翻閱名冊後發現並非如此(S3 E10)。舉例來說,明明都是送一束玫瑰花給奶奶,1534 年時這個舉動所得出的分數是 +145,到了 2009 年卻變成 -4 分。問題何在?十六世紀的道格選擇在路邊摘採,但二十一世紀的道格,如同我們現代人,選擇在花店裡購買,但沒想到花朵運送的碳足跡,和購買花朵間接鼓勵私德不檢的資本家,這些負面的間接影響也反映在他的得分上,因此同樣是立意良善的行為,導致了截然不同的後果。對此,Michael 得出的結論是,在這個日益複雜的社會,做好人越來越難了。

在這裡我們可以提出兩個問題:首先,我們是否要擔負那些我們無法預期後果的責任?再者,這套機制對於立意(intention)與後果(consequence)是否有不同的計算方式?

責任的問題很難理的清。一方面,我們認同一個包含自己的「全人類」行為加速了全球暖化,但對於在一個私底下性騷擾員工的老闆所開設的餐廳消費,這件事情大家可能不認為自己有責任,或者不應該被視為直接責任。更精確地說,我們掌握的資訊多寡,似乎也跟我們是否有意願承擔責任有關。如果我們知道該老闆會性騷擾員工(如同 Eleanor 在世期間常光顧的咖啡廳),似乎對於在店家消費會產生愧疚感,但如果事先不知情,被究責時就會不情願。

除了資訊對等外,每個人的情境似乎也不能相提並論。比方說,今天一個創業家和一個窮學生拒絕街賣者,都應該擔負一樣的責任,並被扣一樣的分數嗎?我認同應該捍衛受虐兒的權益,但不見得有錢或有能力願意在街頭掏出 195 元買兩包餅乾。那今天如果知道被扣分了,一定會不甘願的。立意和後果的情況似乎也可以納入這個討論。如果只用是否購買餅乾來評斷我支持受虐兒權益與否,仍然是相當片面的,但誠如買玫瑰花的例子所見,這套遵循後果論(consequentialism)的系統仍有它的極限。

S3 E4,Chidi 在理解來世運作規則後講解了西方倫理學的三大流派:美德論、後果論與義務論。

結語

說來說去,這部劇到第三季完結留下的問題是:在這個做好人越來越困難的時代,如果知道自己沒辦法死後善終,生前還應該做道德嗎?一行人在體認到生命的虛無(不管是第一二季的倫理實踐困境,或者第三季的來世暴雷)後,決定從事道德活動的原因在於,這是自由意志的最糟運用。他們並不仰賴結局的更改(當然傳統劇情發展會讓他們因為不論動機的行善,最後都到良善之地去,但如果一反常態也會很有趣),也不期待宗教的最後救贖(這畢竟是個非關宗教的來世觀),而是非常務實地由現世再出發。

那未來的劇情走向會是如何?主線一定繼續追索是否有改變計分方式的可能性。不過結果如何?我自己不是很有把握。雖然這部劇有哲學教授坐鎮,但期待他們端出新的倫理學理論似乎有點不切實際。也許把過度後果論的系統改得更偏美德論?這必然是第四季值得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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