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藻礁燒起來的時候
在藻礁燒起來之前
去年(2020)決定從外文所休學後,5-9月都在軍中服役,10月開始在一個環境相關的非營利組織(NGO)工作,三月初就要滿五個月了。從前的我並不是一個和環境議題有關的人,非但所學相差甚遠,甚至不常走進大自然,遑論「不識」鳥獸草木之名。為什麼我這樣的人會到這裡工作呢?這是另一個故事。不過和藻礁議題有關的事,確實也可以從這份工作說起。
因為任職於環境相關的 NGO,我們和許多環團夥伴們都保持不錯的關係,因此信箱中常有廢核平台、地球公民基金會等環團的來信,包含在去年底,辦公室便已完成了支持中油第三天然氣接收站(三接)遷離大潭藻礁區的公投連署。
一直到上禮拜吧,朋友圈間鮮少有人在談論藻礁議題(儘管在環境倡議團體裡工作,網路社群交友圈大致還是維持先前的模樣),我也時常會到「珍愛藻礁公投」提案團體的臉書看看目前還缺多少連署書,一邊感嘆大家對環境議題的漠視,一方面擔任盡責的小編,在放年假期間還在電腦前寫文案,希望大家多多以行動支持藻礁議題。
當藻礁燒起來的時候
不過在這議題真的燒起來之前,我其實隱約有嗅到一點風向。大約兩周前,在「珍愛藻礁公投」的貼文中,有一篇提到國民黨民代支持藻礁,底下就開始有些雜音,大抵是對環團疑似支持國民黨有些不滿。我不太確定這樣的光譜應該如何討論或劃分,或許有些人對於環境議題牽扯到政治有些不滿吧,但一部分人應該政治光譜偏綠,所以埋怨提案組織疑似支持國民黨,甚至開始懷疑起動機。
這本身就是個有趣的議題了。到底國民黨部分人士出來表態的理由是什麼?某部分來說,藻礁議題其實爭議多年,如果參考 YouTube「我們的島」相關影片,兩年多前就已經開始倡議,這時候進場是不是有政治考量?必然的。
再者,反對黨/在野黨的立場也許就是要站在執政黨的對立面,眼下桃園縣長和中央政府都是民進黨的人,而且似乎蔡英文就要違背當年「藻礁永存」的承諾,也許執政黨又要像礦業法一樣再讓人民(哪些人民?失望的聲音在哪裡?)失望一次了?這確實是陷入泥淖的國民黨博取政治資本的機會。
但政治的盤算本在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之外,所以比起戰略性的布局,我關心的問題,同時也不乏是某些人的疑慮,便是:「和國民黨支持同樣的提案是不是哪裡怪怪的?」不諱言地說,「國民黨」在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口中似乎像句髒話,所以當你在藻礁議題上和反同挺核(後者又是另一個有趣的問題,後面再討論),你變成什麼了呢?
這樣的懷疑與厭棄不只是感覺上的潔癖。臉書上不乏政治分析型粉專開始拆解藻礁提案團體在公投主文上的閃躲,或是在核心觀念上的閃避:在討論大潭藻礁時卻對隔壁的觀塘藻礁保護區避而不談、要求遷址卻沒有提替代方案(要怎麼發電?要如何面對北部用電量持續增加的問題?),或是如果在考量可行性下遷移到台北港,所付出的成本和能源消耗與保存藻礁之間孰輕孰重?這些懸而未解的問題也成為另一批人質疑提案團隊,乃至「環團」的方式,認為他們被一群擁核派(黃士修)和國民黨利用。
在藻礁之外:公投與公民參與
這篇文章並不打算處理這些議題上的問題,而是想紀錄在遞交連署書,並且發過幾篇臉書文倡議後,要如何面對自己可能站在錯的,或是立基點沒那麼穩的那一邊?
單從藻礁一案看起來可能沒什麼,不過如果回推2018年的深澳公投,或是除了同志婚姻外的其他幾案,我不免開始懷疑,自己當初到底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才導致我現在必須面對這樣的抉擇?
明明才是兩年半前的事,我已經忘經當初支持或反對深澳電廠,而與結果同樣重要的是,我當初為什麼支持或反對?因為是國民黨提案,所以我反對嗎?因為是燃煤,所以我拒絕嗎?那當時的我有沒有想到替代方案呢?
或者,當初福島核食的案子,我當初是贊成還是反對呢?為什麼?因為看到「核」就怕怕嗎?如果日本其實已經同意我們用比國際更嚴格的標準來審查,當初為什麼拒絕?如果當時的決定隱隱涉及到台灣是否可以加入日本主導的貿易區或組織,我還會做當時的決定嗎?那幾個月前的美豬美牛案,覺得無感的我,有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我真的是在資訊充足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嗎?再退一步想,到底什麼叫資訊充足呢?能源問題對我來說不比同志議題那般明確,核能、綠能或火力發電到底誰是最好的選項?因為不是專業,所以必須仰賴二手資料來進行判讀,但如果把自己放離舒適圈一些,彼此衝突的資訊和數據到底該如何解讀,我又該怎麼下判斷?
換句話說,儘管我們在在提倡公民的政治參與,但以能源議題來說,似乎已經超越判斷真假資訊,而是資訊量太過龐大太過專業,我們應該裝備怎樣的知識基礎才能做出正確判斷?再者,如果要認認真真地針對正反方的意見做出詳細的分析後再判斷,對於上班族來說是多麼曠日廢時的一件事?如果我們仰賴媒體或政府來製作懶人包,這些濃縮資訊背後又可能有些立場,或者隱而未言之處,一層層懷疑下來,我們還剩下什麼?最後,如果說民主社會就是一個「容許錯誤」的制度,哪些決定,哪些錯誤是完全不可逆的?
再本質性的追問,在辦公室全體連署的那天,身邊的夥伴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嗎?或者這只是某種膝跳反應,當我們看到「保護環境」就不看公投主文地做出判斷?在這些爭議起來之後,大家是否也進入了思辨的狀態裡呢?
自我懷疑到這裡,也許有人會很善良的說,光是會這樣自我探問,就已經很不錯了,但我並不滿足於此啊。答案在哪裡?我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背後沒有其他力量,知道自己要帶著這座島嶼航向何方嗎?
我這好像才第一次理解,為什麼有人選擇當隻快樂的豬,而不是個痛苦的蘇格拉底。當我躺在沙發上,久違地覺得無力時,女友念了一首羅毓嘉的詩:
〈漂鳥〉(收錄《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
在泥濘裏推不會前進的車
在無法靠近的牆邊偶遇
文明點亮了我們
但暗巷依然是暗巷
像昨日有沉默的回音
像一道密令它迂迴而憂鬱
我不能再愛你了
這個國家令我分心
破而後立
消沉也睡了一夜,隔天起來,還是得面對現實啊。如果像羅毓嘉詩集字面上說的,我死過了一次,也只能死過那麼一次的話,起床還是得面對人生,還是得繼續用電,繼續愛,繼續生活呀。所以,還是試著在懷疑之後建立些什麼吧,不過要試著比笛卡兒的基礎再穩固一些。
眼下藻礁公投連署還有十幾天,在政黨和媒體的介入和渲染下,公投應該是可以成案了,而今年八月,我們就會收到重啟核四公投和藻礁/天然氣等環境公投案的投票通知。比起幾個月或幾年前的無人聞問,大家開始關注這個議題了,比起這個案子默默誕生默默死亡,這個社會終於給予它相應的關注,我們有時間來對話與思考了。
我自己會想從信任的媒體,如報導者最新一集的 Podcast〈拜訪藻礁a.k.a. 7600年的「巧克力酥派」:它的身世、作用、與台灣人的故事〉,開始重新思考藻礁的問題:到底這片 7600 年的藻礁值不值得守護?要守護多少?如果要守護,替代方案是什麼?在幾個月後,我們能不能從直覺式的單純或反對,進入能論理的狀態?而我也邀請所有看到這裡的夥伴們,用接下來這段時間,不管你是否參與連署,都給自己,給這個議題,也給這塊土地一些時間,靜下心來整理手上的資料,在對話與思辨之間,做一個不辜負自己的決定吧。